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为了完成一件最自然的重要公务到彼得堡去了,那种公务局外人虽然不了解,但是每个官场中人都很熟悉,那就是使部里注意自己,因为非此不能在官场供职。他为了举行这种仪式,携带了家里所有的钱,逍遥自在地在赛马场和别墅过日子。同时为了尽量节省开支,多莉和孩子们一道搬到乡下去。她到了叶尔古绍沃,这块地产原是她的嫁奁,今年春天卖出的树林就在这个地产上。这里离列文住的波克罗夫斯科耶有五十里光景。
叶尔古绍沃的宏伟古老的宅邸早已拆毁了,老公爵曾把一所厢房修理好,加以扩建。二十年前,当多莉还是小孩的时候,那厢房还算是宽敞舒适的,虽然同普通厢房一样位于马车道侧面,而且不朝南。但是现在这个厢房已经破旧颓败了。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春天为了卖树林的事到那里去的时候,多莉曾请他去察看那幢房子,吩咐把必须修理的地方修理一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正像所有问心有愧的丈夫一样,非常关心他妻子的舒适,他亲自去察看了那房子,并且吩咐了把他认为必要的一切事情安排妥当。他认为必要的事是把印花棉布重新铺在一切家具上,挂起窗帷,扫除庭园,在小池上搭一座桥,种植一些花草;但是他忘掉了许多其他必要的事情,这种疏忽后来使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大大地吃了苦头。
虽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努力想要做个关怀备至的父亲和丈夫,但他怎么也记不住他是有妻室儿女的。他有独身者的嗜好,他只想按照这种方式过活。回到莫斯科的时候,他得意洋洋地告诉妻子说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房子简直是一座小乐园,劝她一定去。妻子住到乡下去,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来说,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非常惬意的:于小孩健康有益,可以节省费用,他可以更自由。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也认为到乡下去避暑,对于小孩,尤其是对于那害过猩红热后还没有完全复原的小女孩是必要的,而当作逃避卑微的屈辱,逃避那使她痛苦不堪的欠木柴商、鱼贩、鞋匠的小笔债务的一种手段也是必要的。除此以外,她所以高兴到乡下去是因为她梦想要她妹妹基蒂住到她那里来,基蒂将在仲夏回国,医生曾嘱咐她用水浴治疗。基蒂从温泉写信来说,再没有比和多莉一道在叶尔古绍沃过夏天那么令她高兴的了,叶尔古绍沃在她们姊妹两人心里充满了童年的回忆。
乡间生活的头几天在多莉是极其困难的。她小时候曾在乡间住过,她保留下的印象就是乡间是逃避城市一切烦恼的避难所,乡下生活虽不豪华——多莉对此倒是容易迁就的——却是便宜的,舒适的:一切都充裕,一切都便宜,一切都弄得到,对孩子们也是好的。但是现在以一家的主妇来到乡下,她觉察出一切和她所想像的完全两样。
她们到达的第二天,下了一场大雨,夜里雨漏进了走廊和儿童室,以致不能不把床搬到客厅里。找不到厨娘;九头母牛,照养牛的女人说,有的快要生小牛了,有的刚刚生过头胎,其余的不是太老了,就是乳汁很少;乳酪和牛乳给小孩们吃都不够。蛋也没有。他们找不到母鸡;他们煎和煮的尽是些褐紫色的咬不动的老公鸡。找不到擦洗地板的妇人——大家都去刨马铃薯了。坐车出游也不可能,因为有一匹马很难驾驭,在车辕间暴跳着。没有洗浴的地方;整个河岸都被家畜践踏坏了,而且从大路上可以一览无遗!连散步也不可能,因为家畜从栅栏裂缝里侵入了庭园,并且有一头可怕的公牛,它吼叫着,有牴伤人的架势。没有合适的衣柜;原有的衣柜不是完全关不拢,就是人一走过就自动开开来。没有壶罐和铁锅;洗衣房没有蒸汽锅,使女房间里连熨板都没有一块。
没有得到安静和休息,倒遭遇到这一切在她看来非常可怕的困难,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开头很失望。她尽力忙碌,仍然感到境况毫无希望,时时强忍着不让涌进眼里的泪水落下来。管家是一个退伍的骑兵司务长,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很喜欢他,因为他仪容俊秀而又恭顺服从,特地把他从看门人的地位提拔上来的,他对于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愁苦没有表示一点同情。他恭敬地说:"没有法子呢,农民都是那么可恶,"却没有帮她一点忙。
这种境况看来似乎毫无希望了。但是在奥布隆斯基家,也像在一般家庭里一样,有一位不惹人注目、但是最重要最有用的人物,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她安慰女主人,向她担保说一切·自·会·好·起·来·的(这是她的用语,马特维就是从她那儿学来的),于是一个人不慌不忙地动手操作。
她立刻和管家的妻子有了交情,就在头一天,她和她同管家三人一道在洋槐树下喝茶,讨论着一切的事务。不久,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就在洋槐树下成立了俱乐部,这个俱乐部是由管家的妻子、村里的长老和管账组成的,这么一来,生活上的困难就逐渐消除了,一个礼拜内一切就真的·好·起·来·了。屋顶修葺好了,厨娘找到了——是村里长老的亲戚,母鸡也买来了,母牛开始有奶了,庭园用栅栏围好了,木匠做了个轧光机,衣柜装上了钩子,不再自动地敞开了,蒙着粗布的熨板搭在椅背和有抽屉的衣柜上,在使女房间里发出了熨斗的气味。
"现在你看!您先前还那么失望呢,"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指着熨板说。
他们甚至造了一个围着干草编成的篱笆的浴场。莉莉开始洗浴,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开始实现了她那纵然不算安宁、但至少很舒适的田园生活的愿望,虽则这种愿望还只实现了一部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带着六个孩子是不能够安宁的。不是一个病了,就是另一个快要生病的模样,要么就是第三个缺少什么营养,第四个露出坏癖性的征候,等等问题。短暂的安宁时刻真是少而又少。但是这些操劳和牵挂对于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来说,却是她可能得到的唯一的幸福。要没有这些,她会剩下一个人孤单单地想念着她那不爱她了的丈夫。而且,担心孩子生病,疾病本身,看着小孩出现恶癖征候时的愁苦,对母亲虽然是难受的——但是现在孩子们自身已经在用微小的欢乐补偿她的痛苦。这些欢乐是这样微小,就像砂里的金子一样不惹人注目,在心绪不佳的时候她只看见痛苦,只看见砂石;但是也有兴致好的时候,那时她眼睛里看见的就尽是欢乐,尽是金子。
现在,在乡间的寂静生活里,她开始愈益频繁地感到这些欢乐了。常常,望着他们的时候,她竭力使自己相信她错了,她作为母亲,对于孩子们是有偏爱的;虽然这样,她还是不能不对自己说她的孩子通通是逗人喜爱的,六个小孩各不相同,但都是不可多得的小孩,她为他们感到幸福,以他们而自豪了。
在五月末,当一切事情都布置得差强人意的时候,她接到了丈夫给她的回信,她曾写信给他,向他抱怨乡间的紊乱状况。他回信说,他事先考虑不周,请她原谅,并且答应一有机会,就到她这里来。这种机会没有来到,直到六月初,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还是一个人住在乡下。
在圣彼得节前的星期日,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带着所有的小孩坐车去领圣餐。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和她妹妹、她母亲和友人亲密地谈论哲学性问题中,屡屡以她论述宗教的自由见解使她们惊异,她有她的独特奇异的轮回说的宗教,她笃信这种宗教,对于教会的教义很少关怀。但是在她的家庭里,她却严格地执行教会的一切要求——不单是为了做榜样,而且也是出于诚意,孩子们将近一年没有领圣餐,这件事使她非常担忧,于是得到了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的完全赞许,她决心就在夏天此刻举行这个仪式。
好几天以前,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就在忙着考虑孩子们出去穿什么衣服。连衣裙做好了,或是改好了,洗了,衣缝和皱边都放开了,钮扣钉上了,丝带也预备好了。为了英国家庭女教师担任缝改的塔尼娅的一件衣服,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生了很大的气。英国家庭女教师改这件衣服时把衣缝弄错了地方,袖子剪去太多了,以致完全糟蹋了这件衣服。这衣服穿在塔尼娅的肩膀上显得那么窄,看上去难受极了。亏得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想出一个妙法:嵌进一块尖角布,再加上一条小披肩。衣服总算弄好了,可是差一点和英国家庭女教师吵了一场。虽然这样,但是早晨一切事情都布置妥帖,到将近九点钟的时候——她们要求牧师等到她们九点钟才做礼拜——孩子们就穿了新衣服,喜笑颜开地站在台阶旁马车面前,等候他们的母亲。
没有用烈性的乌黑马套车,靠着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的情面,套上了管家的棕色马,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因为焦虑自己的服装而耽搁了一会儿,她穿着纯白的棉纱连衣裙走出来,上了马车。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细心而又兴奋地梳好头发,打扮起来。过去,她把自己装扮得妩媚动人;后来,当她年纪渐渐大起来,她就对服装渐渐不感兴趣了;她知道她姿色日衰。但是现在她又开始对于服装感到愉快和有兴趣了。现在她打扮可并不是为了自己,并不是为了自己显得俏丽,而只是作为这些漂亮小孩的母亲,她不愿损坏整个的印象。最后又照了一次镜子的时候,她对自己感到满足了。她很美丽。不是她从前赴舞会时想望的那种美丽,而是合乎她眼前所抱着的目的的一种美丽。
在教堂里除了农民、佣人和他们的家眷以外再没有人了。但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看出来,或者自以为看出来,她的孩子们和她自己在他们身上引起的惊叹神情。孩子们穿了华丽的小衣裳看上去不仅非常美丽,而且他们的举止行动也是魅人的。不错,阿廖沙还站不大好,他尽在回过头来,竭力想望望他那件小短衫的背部;但他仍是非常可爱的。塔尼娅像大人一样照顾着小的孩子们。最小的莉莉看到一切事物都露出天真的惊异,那样子怪魅惑人的,当她领过圣餐之后,用英语说:"Please,somemore。"①的时候,令人禁不住微笑。
①英语:请再给一点点。
在回家的路上,孩子们感到好像完成了一件什么庄严的事情,大家都非常地沉静了。
在家里,一切事情也都进行得很顺利;但是在用早餐时格里沙吹起口哨来,而更加恶劣的,是公然不听英国家庭女教师的话,因此被罚不准吃甜馅饼。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要是在场的话,在这样的节日是不会让事情弄到这种地步的;但是她不得不支持英国家庭女教师的权威,因此她赞成了不准格里沙吃甜馅饼的决定。这事多少有点使大家扫兴。
格里沙哭着,诉说尼古连卡也吹了口哨,他却没有受罚,他哭并不是为了馅饼,——他不在乎那个——而是为了受到不公平的待遇。这也的确是太可怜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下了决心去说服英国家庭女教师,要她饶了格里沙,于是她就走去找她。但是在她走过客厅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动人的场面,使她的心这样充满了快乐,泪水涌进她的眼睛里,她自己已经饶恕犯罪者了。
受罚的人坐在客厅窗台的角上;塔尼娅手里端着一只碟子站在他旁边。她借口拿点心给洋娃娃吃,请求家庭女教师允许她把她的一份馅饼拿到育儿室去,而实际上她却拿到她弟弟这里来了。他一面还在哭诉着他受的处罚不公平,一面吃馅饼,而且尽在抽抽噎噎地说:"你自己吃吧,我们一道吃吧……一道。"
塔尼娅开始因为怜悯格里沙,随后又因为意识到自己行为高尚而感动,泪水也盈溢在她的眼睛里了;但是她没有拒绝,吃了她的一份。
看见母亲,他们都吓慌了,但是看到她的脸色,他们看出来他们没有做错事,他们嘴里塞满了馅饼,突然笑起来,他们开始用手揩着带笑的嘴唇,在他们快活的脸上涂满了眼泪和果酱。
"啊哟!你的雪白的新连衣裙!塔尼娅!格里沙!"母亲说,竭力想保全那件连衣裙,但是她眼睛里含着泪水,脸上露出幸福的、欢喜的微笑。
新衣服脱下来了,她吩咐给女孩们穿上短衫,男孩们穿上短上衣,并且驾好小马车去采鲜蘑和水浴,使管家懊恼的是又套上他的棕色马。欢乐的叫声在育儿室里喧腾起来,一直到他们出发到浴场的时候才停止。
他们采了满满一篮鲜蘑;连莉莉都拾到了一只白桦菌。以前一向是古里小姐找到一个就指给她看;但是这一回她亲手拾到一个大的,因此大家都欢呼起来:"莉莉采到一个鲜蘑呢!"
随后他们坐车到了河边,把马留在白桦树下,走向小浴场去。马车夫捷连季把那尽在摇拂着尾巴驱逐苍蝇的马系在树上,就在白桦树荫下躺下来,把青草压倒了,抽着劣等烟草,同时,小孩们不停的欢乐的叫声从浴场传到他的耳边来。
虽然要照管所有这些小孩,不让他们淘气,是一件麻烦事,虽然要记住这么多不同的脚的长袜、短裤和靴子而不弄乱,要解开又系上所有的带子和钮扣,也是很困难的,但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觉得再没有比和所有这些小孩一道水浴更快乐的了,她自己原是喜欢水浴,而且相信这对于小孩是极其有益的。检视所有这些胖胖的小腿,给他们穿上长袜,抱住这些赤裸的小身体在水里浸一浸,以及听着他们的又惊又喜的嚷叫,看着她的这些溅着水的小天使圆睁着惊奇而又快乐的眼睛,喘着气的那副神情,在她是极大的快乐。
当一半小孩穿起了衣服的时候,几个打扮得很漂亮出来采药草的农妇走近水浴小屋,怯生生地停下脚步。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唤她们中间的一个来,请她把掉到水里的一块浴巾和一件衬衣拿去晒干,而后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就和那些农妇攀谈起来。开头,她们用手捂着嘴笑,没有听懂她问什么,但是不一会她们就胆大了,开始谈起话来,立刻以她们对于小孩们所表示出来的纯真的叹赏而博得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欢心。
"嗳呀,看看这个小美人,白得像糖一样哩!"一个说,一边叹赏着塔涅奇卡,一边摇着头。"只是瘦……"
"是的,她生过病呢。"
"他们也给你洗了澡吗?"另一个望着婴儿说。
"不,他才三个月呢,"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夸耀般地回答。
"当真吗!"
"你有小孩吗?"
"我生过四个;只剩下两个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我就在上个狂欢节给她断的奶。"
"她多大了?"
"哦,有两岁了。"
"你为什么喂她那么久的奶呢?"
"这是我们的习惯,要过三个斋期……"
于是谈话就转移到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最感兴趣的话题上:她生孩子的时候怎样?男孩有什么病?丈夫在哪里?
他是否常回家?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简直不愿离开农妇们了,和她们谈话她觉得这么有趣,她们的趣味又是这么完全相投。使她顶高兴的是她明显地看出来这些妇人最羡慕的是她有这么多小孩,而且都是那么可爱。农妇们甚至逗得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笑了,却触怒了英国家庭女教师,因为她就是使她莫名其妙的哄笑的原因。一个年轻妇人尽盯着看那个最后穿衣服的英国妇人,而当她穿上第三条裙子的时候,她就忍不住下了这样的评语:"嗳哟,她穿了一条又一条,永远穿不完呢!"于是大家一齐笑开了。
当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被她那群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小孩们环绕着,自己头上系着头巾,坐车快回到家门口的时候,马车夫说:
"哪家的老爷来了,我想一定是波克罗夫斯科耶的老爷吧。"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望着前方,当她认出迎面而来的、戴着灰色帽子、穿着灰色外套的列文的熟悉的姿态的时候,她快活极了。她什么时候都高兴看见他,而这时他正逢她最得意的时候看到她,就更加使她高兴了。谁也比不上列文能赏识她的伟大了。
看见她,他就感到好像面对着他想像中的家庭生活的一幅图景。
"您好像一只母鸡后面跟着一群小鸡哩,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
"噢,我真高兴看见您!"她说,把手伸给他。
"高兴看见我,可是您却不让我知道。我哥哥住在我那里。
我接到斯季瓦的信,才知道您到这里来了。"
"斯季瓦的信?"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惊讶地问。
"是的,他来信说您搬到这里来了,他想也许有什么事我可以为您效劳,"列文说,这样说了之后,他突然感得狼狈起来,于是中止了话,他默默地和小马车并排地走着,摘下菩提树的嫩芽,细细咀嚼着。他感到狼狈,是因为他感到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本来应该由自己丈夫照料的事情上接受别人的帮助是会不愉快的。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确实不高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自己的家务事推给别人的那种做法。她立刻觉出列文觉察到这一点。正因为这种敏锐的感觉和这种细致的感情,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才这么喜欢列文。
"自然,我知道,"列文说,"那意思只是说您想要看看我,而我也非常高兴呢。不用说我也想得到,像你们在城市里住惯了的,在这里会感觉得很简陋,假如您需要什么的话,一切我都愿为您效劳。"
"啊,不!"多莉说。"起初是有点不大舒适的,但是现在一切都安顿得好好的了——这都是我的老乳母的功劳哩,"她指着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说,老乳母看见他们说到她,快活地、亲切地向列文微笑着。她认识他,并且知道他是她最小的小姐的佳偶,极其盼望这门婚事成功。
"您不坐上车来吗,老爷?我们可以往这边挤一挤!"她对他说。
"不,我要走路。孩子们,有谁要跟我一道和马赛跑吗?"
孩子们不大认识列文,也记不起什么时候见过他,但是对于他,他们却丝毫没有感到孩子们对于做假的大人常常感到的那种畏怯和敌视混织在一起的奇怪情绪。那是常常使孩子们受罪不浅的。伪善不论在什么事情上也许可以欺骗最聪明最机灵的大人,但是最不灵敏的小孩也能识破伪善,对它抱着恶感,不管它掩饰得多么巧妙。列文尽管也有缺点,但是在他身上是没有丝毫伪善的地方,因此孩子们对他表示了像他们在母亲脸上看出的同样的亲切。接受他的邀请,两个大孩子立刻向他跳下来,和他一道跑着,好像和他们的乳母或是古里小姐或是他们的母亲一道跑着一样地自然。莉莉也嚷着要到他那里去,于是她母亲就把她交给他;他把她掮在肩头上,扛着她跑。
"不要怕,不要怕,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他说,向母亲愉快地微笑着。"我绝不会让她受伤,也绝不会把她摔下来的。"
看着他那敏捷的、有力的、小心翼翼的、过度谨慎的动作,母亲也就放心了,于是她一面注视着他,一面愉快地、赞许地微笑着。
在乡间这儿,和孩子们,和他所同情的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一道,列文体验到他常有的那种孩子般的快活心情,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特别喜欢他这种心情。当他和孩子们一道跑的时候,他教他们体操,用他那种怪腔怪调的英语逗得古里小姐发笑,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谈着自己在乡下的事务。
午饭后,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和他两人坐在凉台上,开始谈到基蒂了。
"您知道吗?基蒂要来这里,和我一道过夏天。"
"真的吗?"他说,涨红了脸,为了改变话题,他立刻改口说道:"那么我给您送两头母牛来吧?假使您一定要算钱的话,就一个月付我五个卢布吧;但是您这样可就太对不起人了。"
"不,谢谢。我们现在还过得去呢。"
"啊,那么好,我去看看您的母牛,要是您允许的话,我指点您怎样喂牛吧。一切全靠饲料呢。"
列文为了改变话题,就向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讲了一套喂牛的道理,说母牛只是把饲料变成牛乳的机器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他谈着这个,但却热烈地渴望听到关于基蒂的详情,同时又怕听到。他害怕他那得来不易的内心平静又要被破坏了。
"是的,但是这一切都得要有人照料,这里可有谁来照料呢,"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没精打采地说。
她靠着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的帮助,已经把家务料理得这么井井有条,她不想再有所改变;加以,她对于列文的农业知识并不信任。说母牛是产乳的机器这一类道理,她是怀疑的。她觉得这种道理只会妨碍农事。一切照她想来要简单得多:像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说的那样,只要多给花斑牛和白胸牛一点饲料和饮料,不让厨师把厨房的泔水给洗衣妇去喂母牛就行了。这是简单明了的。但是关于用谷类和草做饲料的一般道理是靠不住的,模糊的。而且,最重要的,她要谈基蒂的事。
"基蒂来信说,再也没有什么比孤独和平静是她更渴望的了,"多莉在沉默了一会之后说。
"她怎样呢,好些了吗?"列文激动地问。
"谢谢上帝,她完全复原了。我从来不相信她的肺有毛病呢。"
"啊,我真高兴得很!"列文说,当他这么说着而且默默地凝视着她的时候,多莉感到好像在他的脸上看出了有些叫人怜悯的、无助的表情。
"让我问您,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流露出她那温和而又略带嘲弄的微笑,"您为什么生基蒂的气呢?"
"我,我没有生她的气,"列文说。
"是的。您生气了。要不然,您为什么到了莫斯科不来看我们,也不去看他们呢?"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他说,脸红到发根了,"我真奇怪以您这样个好心肠的人竟会感觉不到这个。您怎么一点也不怜悯我,您既然知道……"
"我知道什么?"
"您知道我求过婚,被拒绝了,"列文说,于是一分钟以前他对基蒂所抱着的满腔柔情,立刻转化为由于受到侮辱而产生的愤恨之情了。
"您怎么会以为我知道呢?"
"因为大家都知道……"
"这就是您误解了;我确实不知道,虽然我这样猜测过。"
"那么现在您总知道了。"
"我先前只知道发生了一件使她非常痛苦的事,她请求我再不要提起那事情。假使她连我都没有告诉的话,她是决不会对别人说的。但是你们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告诉我吧。"
"我已经告诉过您了。"
"什么时候的事呢?"
"我最后一次到你们家里去的时候。"
"您知道,"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我非常、非常替她难过呢。您痛苦的只是自尊心受了伤害……"
"也许是这样,"列文说,"但是……"
她打断他的话头。
"但是她,可怜的孩子……我非常、非常替她难过呢,现在我一切都明白了。"
"哦,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请您原谅我!"他说,站起身来。"我要走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再见吧!"
"不,再待一会,"她说,抓住他的袖子。"再待一会,坐下吧。"
"请,请不要再谈这个了吧!"他说,坐下来,同时感觉得他原以为埋葬了的那种希望又在他心中觉醒和骚动了。
"假使我不是喜欢您的话,"她说,泪水涌上她的眼睛,"假使我过去不像现在这样了解您的话……"
那种原来以为死了的感情逐渐复活了,抬起头来,把列文的心占据了。
"是的,现在我一切都明白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您不会明白的;因为你们男子是自由自在的,样样都随自己选择。你们爱什么人自己总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但是一个女子处在悬而不决之中,带着女性的、少女的羞涩,她从远远的地方观看你们男子,什么话都只好听信——她可能有,而且常常有这样一种感觉,好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是的。假使不吐露感情的话……"
"不,会吐露感情的;但是只想想:你们男子看上一个女子,就到她家里去,和她做朋友,留心观察她,等着看她是不是您的意中人;后来,当您确信您爱她的时候,您就求婚……"
"哦,也不完全是这样。"
"无论怎样说,当您的爱成熟了或是在您所要选择的两个人中间看中了一个的时候,您就求婚。但是人们并不问少女的。我们希望她自己选择,但她却选择不了;她只能回答'是'或是'不'。"
"是的,在我和弗龙斯基两人中间选择一个,"列文想,而在他心中复活了的死去的希望又死去了,只是使他感到痛苦的压抑。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他说,"人会这样选择新衣裳或是别的物品,但却不是爱情。选定了最好……翻来覆去可不成。"
"噢,自尊心,完全是自尊心!"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好像很轻视他的这种感情,因为这种感情比起只有女人才理解的别种感情来就显得很低下了。"当您向基蒂求婚的时候,她正处在一种不能回答的境地。她犹疑不定。在您和弗龙斯基两人之间犹疑。他,她天天看见,而您,她却好久没有看到了。假若她年纪再大一点的话……比方我处在她的地位就决不会犹疑的。我一向就不喜欢他,而结果果然这样。"
列文想起了基蒂的回答。她说了:"不,那是不可能的……"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他冷淡地说,"我看重您对我的信赖,但是我相信您是误解了。但是不管我做的对不对,您那么鄙视的那自尊心使得我根本不可能想念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了,——您知道,完全不可能了。"
"我只再说一句:您知道我是在说我的妹妹,我疼爱她如同疼爱自己的小孩们一样。我也并没有说她爱您,我的意思只是说她当时的拒绝并不说明什么。"
"我不明白!"列文说,跳起来了。"要是您知道您是在怎样地伤害我呀。这正像您的一个孩子死了,而他们却对您说:如果他在的话会是怎样,他本来可以活着的,您看见他会多么快乐。但是他却死了!死了,死了!……"
"说得多好笑!"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尽管列文非常激动,她仍然带着怅惘而又嘲讽的微笑说。"是的,我越来越明白了,"她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那么基蒂在这里的时候您不来看我们吗?"
"不,我不来。自然我不会躲避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但是我要尽可能使她不看到我,免得她讨厌。"
"您真是说得好笑得很!"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重复说,含着深情凝视着他的面孔。"那么好,就当作我们没有谈过吧。你来做什么,塔尼娅?"她用法语对走进来的小女孩说。
"我的铲子在哪里,妈妈?"
"我说法语,你也要说法语。"
小女孩试着用法语说,但是记不起法语铲子这个字来了;母亲指点她,用法语对她说铲子要到什么地方去找。这给了列文一种很不愉快的印象。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家里和她的小孩们的一切,现在对他说来,再也不像一会儿以前那样富于魅力了。
"她为什么要和孩子们说法语呢?"他想;"这多么不自然,多么矫揉造作啊!孩子们也感觉到这点。学习了法语,忘掉了真诚,"他暗自思索,却不知道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对于这事已经再三想过,结果还是相信:即使要牺牲真诚也不能不用那种方法去教孩子们法语。
"可是您为什么这样急着走呢?再待一会吧。"
列文留下喝了茶,但是他的愉快心情已经完全消失了,他感到不安起来。
喝过了茶,他走到门厅去吩咐套上马车,而当他转来的时候,他看见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很激动,面带愁容,泪水盈溢在她的眼睛里。正在列文走到外面去的那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把她今天一天所感到的幸福和她对她的孩子们所抱着的夸耀完全粉碎了。格里沙和塔尼娅为了争一个球打起来。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听到育儿室的叫声跑去看见他们处在可怕的光景里。塔尼娅揪着格里沙的头发,而他呢,愤怒得脸都变了模样,正用拳头往她身上乱打。这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一看见这种光景,好像她的心碎了。好像黑暗遮住了她的生活;她感到她引以自豪的这些孩子不但极其平凡,而且简直是不良的、没有教养的、具有粗暴野蛮癖性的孩子,坏孩子。
她不能说,也不能想别的事情了;她不能向列文诉说她的不幸。
列文看出来她很不快乐,竭力安慰她,说这并不能证明有什么不好,小孩们没有不打架的;但是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他心里却想:"不,我对我的小孩们可不会矫揉造作,不会和他们说法语;但是我的小孩们不会像那种样子的。只要不宠坏小孩们,不伤害他们的天性就行了,这样他们就会是很可爱的。不,我的小孩们不会像那种样子的。"
他告别了,坐车走了,她没有挽留他。
七月中旬,离波克罗夫斯科耶约有二十里的、列文姐姐的地产所在的村子里的村长,到列文这里来报告那里的情况和割草的事情。他姐姐的地产上的主要收入来自河边每年春天被水淹的草场。往年,草是二十个卢布一亩卖给农民的。当列文接手管理这地产的时候,他估量这草场值更多的钱,他就定了二十五卢布一亩。农民们不肯出这个价钱,并且,如列文所猜疑的,他们拦阻了别的买主。列文便亲自到那里去,安排了一部分用雇工,一部分用按收成分摊的办法去割草。他自己的农民想尽办法来阻挠这个新的方法,但是事情终于办成了,第一年草场就获得将近两倍的赢利。去年——正是第三年——农民们还在继续反对,但是草却仍然用同样的方法收割了。今年农民按分摊收成的三分之一的办法担任刈割全部的草,现在村长就是来报告草已经割完了,并且说恐怕下雨,他们已经请来管账,当着他的面分配了收获物,一共收集了十一堆作为地主的一份。当他问最大的草场收割了多少干草时,村长回答得吞吞吐吐;他未经允许就那么急急忙忙地把收获物擅自分配了;从农民说话的整个语调听上去又有些异样;从所有这些方面看来,列文觉出这回草的分配里面一定有蹊跷,于是就下定决心亲自到那里去调查一个明白。
列文在午饭时到达那村庄,把马留在他哥哥的乳母的丈夫,他的一个年老的朋友的小屋里,就走到养蜂场去看这老头,想从他口里探听出割草的真情。帕尔梅内奇,一个饶舌的、漂亮的老头,热烈地欢迎列文,把他所有的工作指给他看,把关于他的蜜蜂和今年离巢的蜂群的一切详情都告诉他;但是列文向他问起割草的事情时,他却含糊其辞,不愿回答。这就更证实了列文的猜疑。他走到割草场去,检查干草堆。每堆恐怕还装不满五十车,为了要揭发农民们的罪迹,列文吩咐立刻把运草的车拉来,抄起一堆运到仓库去。这堆竟只装了三十二车。不管村长怎样竭力辩白说干草有压缩性,它们堆积过久变得干硬了,以及他怎样赌咒说一切事情都是做得对得起上帝的,列文还是坚持己见,说干草的分配是没有经他吩咐的,因此他不能把那干草当作一堆五十车来接受。经过长久的辩论之后,问题方才得到解决,就是:这十一堆按一堆五十车计算归农民接受,而主人的一份重新分配。争辩和干草堆的分配继续进行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当干草分配到最后的时候,列文把监督分配干草的任务委托给管账,自己在以柳树枝作标记的干草堆上坐下,叹赏地眺望着农民的草场。
在他面前,在沼地那边的河湾上有一列穿得花花绿绿、高声谈笑的农妇们在移动,而散开的干草在淡绿色草场上很迅速地形成了灰色的蜿蜒的草垛。拿着叉子的男子们跟在妇人们后面走来,灰色的草垛堆成了宽阔的、高高的柔软的草堆。在左边,大车在割光了的草地上辚辚地驶过,干草一大叉一大叉地被抛起,草堆一个一个地消失,代替的是载满大堆芬芳干草,干草直垂到马臀上的一辆辆大车。
"多么好的割草的天气啊!一定会是很出色的干草呢!"一个老头子说,在列文身旁蹲下来。"简直是茶叶,哪里是干草!你看他们把干草拾起来,就像鸭子拾起撒给它们吃的谷子一样!"他指着逐渐变大的草堆,补充说。"午饭过后他们运了一多半了。"
"最后一车吗,呃?"他向一个青年农民说,那青年赶着车在他身边驶过,停在一辆空车前面,摇晃着大麻制的缰绳绳头。
"最后一车了,爹!"年轻人叫着,勒住了马,微笑着掉转头来,望了望一个坐在大车里也在微笑的、活泼的、玫瑰色面颊的年轻农妇,然后就驱车前进。
"那是谁?你的儿子吗?"列文问。
"我的小儿子,"老头子露出亲切的微笑说。
"一个多好的小伙子呀!"
"这孩子还算不坏哩。"
"已经娶了亲吗?"
"是的,到今年圣菲利普节①恰好两年了。"
①圣菲利普节,圣诞节前的第四个星期日。
"有小孩了吗?"
"哪会有小孩!整整一年多他什么都不懂,而且还害臊呢,"老头子回答。"哦,多好的干草!真正像茶叶一样哩!"
他重复说,为的是改变话题。
列文更注意地凝视着伊万·帕尔梅诺夫和他的妻子。他们正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把干草装上车去。伊万·帕尔梅诺夫站在车上,接受,放好,并且踏平大束的干草,那是他的年轻美丽的妻子灵巧地递给他的,她先是一抱一抱地递上来,后来才用叉子叉上。年轻的农妇从容地、愉快地、敏捷地劳动着。压紧的干草不容易叉上她的叉子,她先把干草耙松,用叉子刺进去,然后用敏捷的、有弹性的动作将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叉上,然后立刻把她的系着红带的背一弯,她挺起身子,昂起她那白衬衣下面的丰满胸部,灵活地转动叉子,一束束干草高高地抛上车去。伊万显然想尽力使她不要多费力气,连忙大大地张开两臂接了她投来的一束束干草,把它们平平地摊放在车上。当年轻的农妇把最后剩下的干草耙拢来的时候,她拂去落在她脖颈上的草屑,理了理垂到她那还没有被太阳晒黑的白皙前额的红头巾,爬到车底下去捆扎。伊万指点她怎样把绳子系在横木上,听她说了句什么话,他大声笑出来。在两人的面孔表情上可以看出强烈的、富于青春活力的、刚刚觉醒的爱情。
干草车捆好了。伊万跳下来,拉着缰绳牵走了那匹温顺的、毛色光滑的马。他的年轻的妻子把耙子投掷在大车上,就迈着有力的步子,摇动着两臂,走到围成一圈在跳舞的妇人们那里去。伊万驶到大路上去,加入到其他的载重大车的行列中去。农妇们的花花绿绿的衣衫闪烁着异彩,把耙掮在肩上,高声喧笑着跟在大车后面走着。一个粗声粗气的、未经训练的女人声音蓦地唱起歌来,唱到叠句的时候,随即有五十个不同的、健康有力的声音,有的粗犷,有的尖细,又从头合唱起这支歌来。
妇人们唱着歌渐渐走近列文,他感到好像一片乌云欢声雷动地临近了。乌云逼近了,笼罩住他,而他躺着的草堆,以及旁的草堆、大车、整个草场和辽远的田野,一切都好像合着那狂野而快乐的,掺杂着呼喊、口哨和拍掌的歌声的节拍颤动起伏着。列文羡慕她们的这种健康的快乐;他渴望参与到这种生活的欢乐的表现中去。但是他什么都不能做,只好躺着观看倾听。当农民们和歌声一道从视线和听觉中消失的时候,一种由于自己很孤独,由于身体不活动,由于他的愤世嫉俗而引起的沉重的忧郁之情就袭上列文的心头。
几个为干草的事和他争吵得最凶的农民,他责骂过的、想要欺骗他的农民,正是这几个农民愉快地向他点头致意,显然没有而且也不能怀恨他,对于曾经想要欺骗他这件事也不但毫不懊悔,而且连记都不记得了。一切都淹没在愉快的共同劳动的大海中了。上帝赐与了岁月,上帝赐与了力量。岁月和力量都贡献给了劳动,而报酬就在劳动本身。劳动是为了谁?劳动的结果又怎样?这些都是无谓的考虑——无关宏旨的。
列文常常叹赏这种生活,他常常对于过着这种生活的人抱着羡慕之意;但是今天第一次,特别是由于看了伊万·帕尔梅诺夫对他年轻妻子的态度而深受影响,他的脑海里明确地浮现出这样的念头,他能否把他现在所过的乏味的、不自然的、无所事事的、独身的生活换取这种勤劳的、纯洁的、共同的美好生活,这全在他自己。
坐在他旁边的老头子早已回家去了;人们都已星散。住在近处的回家去了,远处来的聚在一起晚餐,在草场上过夜。列文没有被人们看到,依旧躺在草堆上,还在凝望、静听和沉思。留在草场上过夜的农民们在短短的夏夜里几乎整夜不睡。起初可以听见大家一道晚餐的欢乐的谈笑声,随后又是歌声和哄笑。
漫长的整整一天的劳动在他们身上除了欢乐以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在黎明之前,一切都寂静了。除了沼地里不停的蛙鸣,和笼罩草场的破晓前晨雾里发出的马的喷鼻声以外,再也听不到夜晚别的声音了。清醒了,列文从草堆上爬起,仰望着繁星,他知道夜已经过去了。
"哦,我做什么好呢?我怎样着手呢?"他自言自语,极力想替自己把他在这短短的一夜里体会到的一切思想感情表达出来。他所体会到的一切思想感情分成了三个不同的思路。一个是抛弃自己过去的生活,抛弃自己的完全无用的学识和教育。这种抛弃会给与他快乐,而且对他说来是简单容易的。另一类的思想和想像是有关他现在所渴望过的生活的。他明晰地感觉到这种生活的单纯、纯洁和正当,而且深信他会在这种生活中寻找到他所痛感缺乏的满足、平静和高尚品德。但是第三类的思想却围绕着怎样使旧生活转变成新生活的问题。而这里面他没有一个念头是明确的。"要娶妻吗?要劳动和有劳动的必要吗?离开波克罗夫斯科耶吗?买地吗?加入农民一起吗?娶一个农家女吗?我怎样办才好呢,"他又问自己,仍旧找不出答案。"不过,我整整一夜没有睡,我想不清楚了,"他对自己说。"我以后会想通的吧。有一件事是确实无疑的,这一夜把我的命运决定了。我过去所做的家庭生活的美梦都是荒谬的,简直不是那么回事,"他对自己说。"一切都简单得多,好得多……"
"多么美呀!"他仰望着正在他头上天空中央的那片洁白的羊毛般的云朵所变幻出的奇异的珍珠母贝壳状云彩,这样想。"在这美妙的夜里,一切都多么美妙啊!那贝壳一下子是怎样形成的呢?刚才我还望着天空,什么都没有,只有白白的两条。是的,我的人生观也是这样不知不觉地改变了!"
他走出草场,沿着大路向村子走去。微风吹拂,天空显得灰暗阴沉。在光明完全战胜黑暗的黎明将要来临之前,通常总有一个幽暗的顷刻。
冻得瑟缩着,列文迅速地走着,眼睛望着地面。"什么?谁来了?"他想,听到了铃铛的玎珰声,抬起头来。在离他四十步远的地方,一辆驾着四匹马的、车顶上放着皮箱的马车沿着他正走着的长满了草的大路迎面驶来。辕马在辕木间挤着避免踏在辙迹上,但是斜坐在车夫台上的熟练的马车夫却掌握着,使辕木对准辙迹,这样,车轮又在平坦的道路上转动了。
列文只看见了这些,并不想知道来的会是什么人,他漠然地向马车里望了一眼。
马车里,一个老太婆在角落里打盹,而在窗旁,坐着一位年轻姑娘,两手拉住白帽子的丝带,显然是刚醒过来。脸上喜气洋溢,若有所思,充满了列文不了解的微妙复杂的内心生活,她越过他的头上眺望着东方的曙光。
就在这景象消失的一瞬间,那双诚实的眼睛望了望他。她认出他来,她的面孔惊喜得开朗起来。
他决不会看错的。世界上再也没有那样的眼睛了。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给他把生活的一切光明和意义集中起来。这就是她。这就是基蒂。他明白了她正从火车站坐车到叶尔古绍沃去。在那不眠的一夜里使列文激动不安的一切事情,他所下的一切决心,全都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怀着憎恶回想起他要娶一个农家女的梦想。只有在那里,在那向道路那边疾驰而去的、转眼就要消逝了的马车里面,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够解决最近使他那么苦恼的生活之谜。
她没有再朝外面眺望。车轮声已听不到了,铃声也只隐隐约约听得见了。犬吠声证明马车已经穿过村子,剩下的只有周围空旷的原野、前面的村落和他孤单单一个人在荒凉的大路上踽踽独行。
他仰望了一下天空,期望看到他所叹赏的、他看成那夜的思想感情的象征的那贝壳形的云朵。天上可一点也没有像贝壳形的东西。在那里,在深不可测的高空,起了神秘的变化。没有丝毫贝壳的踪影,在大半边天上铺展着一层越来越小的羊毛般的云朵。天空渐渐变得蔚蓝和明亮了;带着同样的柔和,但也带着同样的疏远,它回答了他的询问眼光。
"不,"他对自己说,"不管这单纯和劳动生活有多么好,我也不能回到这里来了。我爱她。"
除了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最亲近的人以外,谁也不知道这个表面上虽然最冷静、最有理智的人,却有一种和他的性格总的倾向正相反的弱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听到或看见小孩或是女人哭就不能无动于衷。看到眼泪,他就会激动起来,完全丧失了思考力。他部里的秘书长和他的私人秘书都懂得这一点,总是预先关照来请愿的女人们千万不要流泪,如果她们不想错过良机的话。"他会冒起火来,不听你的话了,"他们这样说。而实际上,在这种场合,眼泪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心中所激起的混乱情绪的确是表现在急躁的愤怒上面。"我无能为力。请你走吧!"他在这种场合总是这样喊叫。
在从赛马场回家的路上,安娜把她和弗龙斯基的关系告诉了他,随着就蓦地哭起来,两手掩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虽然心中对她产生了愤恨之情,但同时也感到了眼泪所照常引起的那种情绪的激动。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在当时流露任何感情都是不适宜的,他竭力把生命的一切表现压抑在自己心中,因此没有动一动,也没有望她一眼。这就是他脸上呈现出那种死人般的僵冷的奇怪表情的原因,那表情给了安娜那么深刻的印象。
当他们到家的时候,他扶她下了马车,极力控制住自己,带着他惯常的有礼貌的态度向她道了别,说了句含含糊糊的话;他说他明天把会他的决定告知她。
他妻子的话,证实了他最坏的猜疑,给予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心以剧烈的创痛。由于她的眼泪所引起的那种对她的生理上的怜悯使创痛加剧了。但是当只有他一个人在马车里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感到完全摆脱了那种怜悯,并且也摆脱了最近苦恼着他的那种猜疑和嫉妒的痛苦,这就使得他又惊异又欢喜了。
他体验到就像一个人拔了一颗痛了好久的龋齿那样的感觉。经过了可怕的痛楚和好像把什么巨大的、比头还大的东西从牙床拔下来那样一种感觉之后,患者,几乎还不相信他自己的幸运,忽然感到败坏了他的生活那么久,占据了他的全部注意力的东西已不复存在,而他又能够生活和思想,以及对牙齿以外的事情发生兴味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体验到的正是这样的一种感觉。那痛楚是奇怪而又可怕的,但是现在已经过去;他感到他又能够生活,又能够思索他妻子以外的事情了。
"没有廉耻,没有感情,没有宗教心,一个堕落的女人罢了!我一向就知道这一点,一向就看到这一点,虽然我为了顾全她,极力欺骗自己,"他暗自说。而他真的觉得好像他一向就看到了似的;他回想起他们过去生活的详细情景,他以前从来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好,——现在这些情景却明白地表明了她原来就是一个堕落的女人。"我把我自己的生活和她的结合在一起,这是一个错误;但是这个错误不能怪我,所以我不应当不幸。过错不在我,"他对自己说,"而在她。但是我和她没有关系了。在我心目中她已不存在了……"
她和她儿子将遭遇到的一切——他对儿子的感情也像对她的感情一样地变了——已不再使他关心。现在他唯一关心的事就是这样一个问题:如何才能抖落掉由于她的堕落而溅在他身上的污泥,继续沿着他的活跃的、光明正大的、有益的生活道路前进,要达到这个目的,如何做才是最好、最得体、最于自己有利、因而也是最正当的。
"我不能因为一个下贱女人犯了罪的缘故而使自己不幸;我只需要找到一个最好的方法摆脱她使我陷入的这种困境。我一定要找到这样的方法,"他对自己说,愈益愁眉紧锁了。
"我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历史上的例证且撇开不讲,从最近大家从新回忆起来的《美丽的爱莲娜》中密尼拉依①起,现代上流社会中妻子对丈夫不贞的实例一一浮上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想像中。"达里亚洛夫、波尔塔夫斯基、卡里巴诺夫公爵、帕斯库丁伯爵、德拉姆……是的,就连德拉姆,这么个正直有为的人物……谢苗诺夫、恰金、西戈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想着。"纵然有一种不合理的ridicule②落在这些人头上,但是我从来只把这个看做一种不幸,而且总是对这种事抱着同情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对自己说,虽然这并非事实,他对这种不幸从来不曾同情过,而他听到背弃丈夫的不贞的妻子的事例越多,他就越重视他自己。"这是可能降临到任何人头上的不幸。而这种不幸已经降临到我头上了。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如何用最好的方法逃脱这种处境。"于是他开始一一思考着和他同样处境的人们所采用过的方法。
①《美丽的爱莲娜》是德国作曲家奥芬巴哈(18191880)所作滑稽歌剧,当时在莫斯科和彼得堡极为流行。密尼拉依是该剧中被欺骗的丈夫的可笑的角色。
②法语:嘲笑。
"达里亚洛夫决斗了……"
决斗这件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年轻时候是特别醉心的,正因为他生来就是一个胆怯的人,而他自己也十分明白这一点的缘故。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想起手枪对准自己的情景就毛骨悚然,所以他生平从来不曾使用过任何武器。这种恐怖心理在他年轻时候常常使他想起决斗,设想他将不能不把生命置于危险境地的那种情景。功成名就,获得了巩固的社会地位以后,他早已忘却这种心情了;但是这种心情的惯性又抬头了,害怕自己胆怯的心情现在变得这样强烈,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各方面把决斗的问题考虑了好久,用决斗的念头来聊以自慰,虽然事先他十分清楚无论在什么情形下他都不会和人决斗的。
"无疑地,我们的社会还是这样野蛮(英国又当别论),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这些人里面,有的人的意见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特别尊重的),把决斗看做很对的事;但是这会得出什么样的结果呢?假定我找他决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对自己说,于是在这里历历在目地想像着他在挑战之后将要度过的一夜和那瞄准他的手枪,他战栗了,了解他是决不会这样做的,"假定我找他决斗。假定他们教我怎样射击,"他尽自想下去,"并且把我安排在适当的位置上;我扳了枪机,"他自言自语说,闭上眼睛,"结果我打死了他,"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自言自语说,一面摇着头,好像要驱除这些无谓的念头似的。"为了要确定自己与有罪的妻子和儿子的关系而谋杀一个人,有什么意思呢?这样我还得决定怎样处置她。但是更可能的而且一定要发生的事是——我将会被打死或是打伤。我,一个无辜的人,会成为牺牲者——被打死或打伤。这就更没有意思了。但是撇开这个不说,挑战出于我这一方面也不算是正直的行为。我的朋友们不会让我决斗——不会让一个俄国所不可缺少的政治家的生命遭到危险,这一点我事先不是就知道的吗?结果会怎样呢?事先明明知道决不会有真正的危险,结果就成了好像我只是以这样的挑战来沽名钓誉似的。这是不正直的,这是虚伪的,这是自欺欺人。决斗是毫无道理的,谁都不会期望我这样。我的目的只是保护我的名誉,为了毫无阻碍地继续进行公务上的活动,名誉是不可缺少的。"一向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眼中看来关系非常重大的公务上的活动,这时在他看来就格外重要了。
经过考虑,抛弃了决斗的念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转到离婚的念头上——他所记得的好些被侮辱的丈夫所选取的另一个解决方法。他一一思量了他所知道的所有离婚的例子(这种例子在他非常熟悉的上流社会里是很多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竟找不出一个实例的离婚的目的和他现在所抱着的目的一样。在所有这些例子里,丈夫实际上是把不贞的妻子出让或是出卖了,而因为犯了罪、没有权利再结婚的一方,就和一个自命为丈夫的人结上了不正当的、非法的婚姻关系。在他现在的情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出了,要获得合法的离婚,就是说,把犯罪的妻子休弃了事的那种离婚是不可能的。他看出来,以他所处的复杂的生活环境不可能找到法律所要求的揭发妻子罪行的丑恶证据;他看出来即使有可能,他们生活的一定的体面也不容许把那样的证据提供出来,提供出来徒然使他在舆论中受到比她更大的贬责而已。①
①按照俄国法律,离婚中犯罪的一方不能再结婚,同时必须有通奸的见证方准离婚。
离婚的企图只会弄到涉讼公庭,丑声四播,给他的敌人们以绝好的机会来诽谤和攻击他,贬低他在社会上的崇高地位。他的主要目的是在息事宁人,这也不是离婚所能达到的。而且,假若离婚,或甚至企图离婚的话,那么,妻子会和丈夫断绝关系,而和情人结合,这是很显然的。虽然他现在觉得他对妻子完全抱着轻蔑和冷淡的态度,然而在他的心底,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对于她还剩下这样一种感情——就是,不愿意看见她毫无阻碍地和弗龙斯基结合,使得她犯了罪反而有利。单只这个念头就使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这样激怒,他一想起这个,就痛心得呻吟起来,他抬起身子,在马车里变换了一下位置,然后很长时间内他皱着眉坐在那里,把他的容易受寒的、瘦骨嶙嶙的两腿包在毛茸茸的绒毯里。
"除了正式离婚之外,还可以照卡里巴诺夫、帕斯库丁和那位好人德拉姆那样做——就是和妻子分居,"他镇静下来时继续想。但是这个办法也和离婚的办法一样会损害名誉,而尤其要紧的是,分居也恰如正式离婚一样,会使他的妻子投到弗龙斯基的怀抱中去。"不,这是不成的,不成的!"他大声说,又把绒毯拉了一拉。"我不应当不幸,但是她和他却不应当是幸福的。"
在真相不明期间曾苦恼过他的那种嫉妒心情,一到那病牙被他妻子的话猛力拔去的时候就消失了。但是那种心情却被另一种心情,一种愿望所代替:那就是,不单希望她不能称心如意,而且唯愿她为她犯的罪而受到应有的惩罚。他自己没有承认这种感情,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却渴望她因为破坏了他的内心平静和名誉而受苦。又细想了一遍决斗、离婚、分居所不可缺少的条件,又一次抛弃了这些念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确信只有一个解决的途径了:就是继续和她在一起,把发生的事隐瞒住世人,用一切手段去断绝他们的私情,而更重要的,——虽然他自己没有承认这点——去惩罚她。"我得把我的决定告诉她,就是说,仔细考虑了她使一家人所陷入的那种痛苦处境之后,我认为一切别的解决办法对于双方都比表面上的statusquo①更坏!在她遵守我的意愿,即是断绝和她情人的一切关系的严格的条件之下,我答应维持现状。"当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终于采取了这个决定的时候,在他的脑海里就浮上了另一个重要理由来支持他的这个决定,"只有这么办,我才是依照宗教行事,"他对自己说。"这么办,我就没有抛弃我的犯罪的妻子,却给予她悔悟的机会;而且,纵然这使我很难受,我还是要为使她悔悟和拯救她而尽我的一份力量。"虽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明白他对他的妻子决不会有什么道德感化力,而使她悔悟的企图除了虚伪以外也不会有别的结果,虽然在度过这些痛苦时刻的时候,他一次也没有想到过寻求宗教的指引,但是现在当他的决定在他看来正和宗教的要求相吻合的时候,宗教认可他的决定使得他完全心满意足,并且多少恢复了内心的平静。他一想到在他一生中这样的紧急关头,谁也不能够说他没有依照宗教教义行事——他总是在普遍的冷淡和漠不关心之中高举起宗教的旗帜的——他就觉得非常高兴。当他进一步考虑到今后的问题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他和他妻子的关系不能仍旧像以前一样。不消说,他再也不能够恢复对她的尊敬了,但是没有而且也不可能有任何理由,为了她是一个堕落的、不贞的妻子而扰乱他的生活,使他苦恼。"是的,时间会过去的;时间,它会把一切都弄停当的,旧的关系又会恢复,"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对自己说。"那就是说,恢复到这种地步,我不会感到我的生活中有裂痕了。她应该不幸,但是过错不在我,所以我不应当不幸。"
①拉丁语:维持现状。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快到彼得堡的时候,他不但完全坚持着他的决定,甚至已经打好写给他妻子的书信的腹稿。走进门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瞥了一眼部里送来的公文信件,吩咐把它们拿到书房里去。
"把马卸下来,我什么人都不见,"他回答门房的问话,带着一种表示他心情愉快的相当得意的声调,特别加重地说了"什么人都不见"这句话。
在书房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来回踱了两次,就在一张大书桌旁站定,仆人点了六支蜡烛放在桌上。他把指关节扳得哔剥作响,坐下来,理出了文具。两肘搁在桌上,他把头歪在一边,想了一会,就动笔写起来,一刻都不停。他没有对她用什么称呼,而是用法语写的,使用了代词"您",这个字眼并不含着像在俄语中那样冷淡的意味。
在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中,我曾向您表示,关于我们所谈的问题,我要把我的决定告知您。把一切事情仔细考虑一番之后,我现在就是抱着实践那个诺言的目的来写信给您。我的决定是这样的:不管您的行为如何,我总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割断由神力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那纽带。家庭不能被反复无常、任性妄为,甚至夫妇一方的罪恶所破坏,我们的生活应该照过去一样继续下去。这对于我,对于您,以及对于我们的儿子都是必要的。我深信您对于引起现在这封信的那件事,已经而且正在悔悟,而且我深信您会同我和衷共济地来根除我们不和的原因,而忘却过去的事。倘若不然,您可以推测到您和您儿子的前途将会如何。这一切我希望见面时再详谈。鉴于避暑季节即将终了,我请求您尽速回到彼得堡来,至迟不要超过礼拜二。我为您归来做好了一切必要的准备。我请您注意,我特别重视我的这个请求。
阿·卡列宁
附上您可能需要的钱——又及。
他把信读了一遍,觉得很满意,尤其满意的是他没有忘记在信里附钱;信里没有一句苛酷的话,没有谴责,也没有过分的宽容。最重要的,这是为她的归来而架起的一座黄金的桥梁。折好了信,用沉重的象牙小刀按平了,就把它和钱一道放进信封里,他带着每当他使用他那精致的文具时感到的满足,按了按铃。
"把信交给信差,叫他明天送到别墅交给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他说,立起身来。
"好的,大人!茶要送到书房里来吗?"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吩咐把茶送到书房里来,于是,他一面玩弄着沉重的裁纸刀,一面向圈手椅走去,在椅子近旁给他预备好了一盏灯和一本他已开始阅读的论埃及象形文字的法文书。在圈手椅上方悬挂着嵌在金框里面的、椭圆形的、由一位有名的画家美妙地描绘出来的安娜的画像。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瞥了它一眼。深不可测的双眸正像他们最后一次谈话的那个晚上一样嘲弄而又傲慢地凝视着他。被画家绝妙地描摹出来的头上的黑色饰带,乌黑的头发和无名指上戴满戒指的纤美白皙的手,这一切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眼中看来似乎都暗示出一副令人难堪的傲慢和挑衅神气。对那画像望了一会之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战栗起来,嘴唇发抖,发出"布布"的响声,他扭过脸去。他连忙在圈手椅上坐下,打开那本书。他试着去读,但是他不能够唤回他以前对埃及象形文字所感到的强烈兴味了。他眼睛望着书,心里却想着别的事。他不是在想他的妻子,而是想着最近在他的官场生活中所发生的、现在成了他的公务上主要兴味的一场纠纷。他感觉到他现在比以前更透彻地了解了这场纠纷,而且感觉到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可以毫不自夸地这样说——可以弄清楚全部的事件,提高他在官场中的地位,打败他的对手,因而对国家作出莫大的贡献。仆人刚摆上茶,走出房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站起身来,向写字台走去。他把公文夹移到中央,带着一丝几乎察觉不出的自满的微笑,从笔架上取下一支铅笔,专门阅读关于当前纠纷的复杂的报告。那纠纷是这样一回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作为政客的特色,那是每个步步高升的官吏所特有的那是和他热衷功名、克己、正直和自信一道造成了他的地位的,就在于他蔑视官样文章,减少公文往返,尽量接触活生生的事实,以及力图节约。恰巧六月二日有名的委员会提出调查扎莱斯克省农田的灌溉问题,①那事务是属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部里管辖的,成了铺张浪费和文牍主义的显著实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知道这是实情。扎莱斯克省农田灌溉事务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前任的前任所创办的。这个事务确已花费而且还在花费大量的金钱,而毫无收益,全部事务显然不会有什么结果。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接任立刻就觉察出这个,原来就想调查这个事务的。但是当初他感觉得他的地位还不够巩固,他知道这样做会触犯太多人的利益,这会是不明智的办法。
①一八七三年的饥荒之后,出现了许多灌溉萨马拉草原的方案。不管这些方案的实际意义如何,但它们可以领取津贴,而且是可以不费力气发财的途径。
后来,他就着手于别的事情去了,简直忘了这件事情。这个事务像其他一切事务一样,完全借着惯性自动进行。(许多人靠着灌溉事务为生,特别是一家非常正直的爱好音乐的人家:这一家所有的女儿都会弹奏弦乐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那家人家相识,做过他们的大女儿的男主婚人。)这个问题由敌对的部提出,照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意见看来,是不正当的,因为每个部都有与此类似的或比这更坏的事情,却都因为众所周知的官场礼节的缘故,而没有人来揭发。但是,现在既已向他挑战,他就只好勇敢地应战,要求任命一个特别委员会来审查扎莱斯克省的农田灌溉事务委员会的工作;但是反过来他也没有向对手示弱。他要求另外任命一个特别委员会来调查安置该省少数民族的状况①。这个案子是在六月二日的委员会上偶然被人提出,由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予以积极支持的,他认为这个提案,从少数民族的悲惨状态看来,是刻不容缓的。在委员会上这个问题引起了好几个部之间的互相争论。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敌对的一个部证明了少数民族的状况极为兴旺,而提出的改革适足以破坏他们的繁荣,并且证明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也不外是起因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方面没有能够实行法律所规定的措施。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打算要求:第一,组织一个新的委员会,赋予现场调查少数民族状况的权力;第二,假如少数民族的状况果真像委员会手里的公文所记载的那样,那么就另外任命一个新的研究委员会,从(一)政治、(二)行政、(三)经济、(四)人种学、(五)物质、(六)宗教各方面来研究少数民族的悲惨状态;第三,要求敌对的部报告十年来该部为防止少数民族现在所处的这种不幸状态所曾采取的措施;第四也是最后,要求该部说明为什么它的行动,照在委员会提出的一八六三年十一月五日和一八六四年六月七日的一七○一五号和一八三○八号的报告看来,好像和T……法第十八条及第三十六条附记的根本精神正相抵触。当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迅速地把这些思想的大意写下来时,他的面孔泛溢着兴奋的红晕。他写满了一张纸,然后站起身来,按了铃,写了个字条给他部里的秘书长,要他替他去搜集一些必要的参考材料。他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踱着,他又瞥了那画像一眼,皱着眉头轻蔑地微微一笑。又翻阅了一下那本论埃及象形文字的书,他对那书的兴趣恢复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到十一点钟才上床,而当他躺在床上想起他妻子发生的事情的时候,他现在已不再用那样忧郁的眼光去看这事情了。
①"关于安排少数民族事件"早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就开始了。在乌发省和奥连堡省的巴什基尔人占有十一万亩土地。为了达到"边区俄罗斯化"的目的,政府鼓励从俄罗斯中央各省去的移民向巴什基尔人租赁土地。一般租赁的地段是无条件的,这就给滥用土地开了方便之门。一八七一年通过了以优惠办法出售荒地的特殊条例。从此就开始了私自盗卖国家的和巴什基尔人的土地。奥连堡省总督办公厅的官员们参加了这一舞弊事件。当这一事件被宣扬出去之后,国家财产部部长瓦卢耶夫不得不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