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函上写的就是韩冈所说的,也就是折克行前来这一件事。而且从格式到用词,都给了韩冈足够的尊敬。
看过公函,黄裳又多看了韩冈两眼,然后就是苦笑。将公函递给章楶,跟着又是一叹。看起来韩冈对折克行的谦恭知礼并不是很高兴。
折克行太过于谨小慎微了,为了不让韩冈心生罅隙,宁可冒着全局败坏的风险离开他应该在的位置。
折克行作为韩冈的下属,赶来拜见上司,这是应有之理。可是麟府军主力依照韩冈的吩咐驻守在神武县,以胁辽人侧肋。他这位主将要与大军同进退,理由则更加充分。
黄裳都有些忍不住想说些话。
以前折克行也不是没来打过交道,对自家恩主的为人性格应该很清楚了。连子侄兄弟都备受看重,何必亲自跑这一趟?要是坏了神武那边的大事,责任又该由谁来承担?
黄裳跟随韩冈时间不短了,深知自家的恩主虽然城府甚深,但眼界和见识是不必说的,当世少有人能比得上,对下也是甚为宽厚。不论心胸是不是伪装,可衡量轻重的才智绝不会少,对于大局的看重绝对是在谦恭听命的形式之上。换作他在旧年韩琦的位置上,绝不会甫上任便找个借口就杀了一名立有功勋的武将,只为了加强自己的权威。
折可大就有些不安了,他也不是蠢人,韩冈明显对折克行丢下神武县,赶来忻口寨的行为不满,甚至溢于言表,这让他这个做儿子的不该如何是好。
但韩冈也没有就此事再多说什么。折克行出来之前,应该做好了准备,变成最坏的结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视察过忻口寨粮库的储备情况,以及防火的准备,再对粮官和粮库守军勉励了一句,韩冈一行离开了位于军寨中央位置的库区。
出了库区,入目的便是大片的帐篷,那是军队的住处。只有韩冈和他的制置使司衙门,在原本城衙的旧址上,利用储备的砖石将残存的废墟草草修补了一下,然后住了进去。不是因为帐篷不好,而是因为作为地位至关重要的城寨核心,知寨衙门就是一座小型的堡垒,跟粮库一样,都是在城破时可以作为继续防守的据点。
而韩冈及其幕府有着类似待遇的还有一些窝棚,都是借用了一部分没有在火灾中损坏的残垣断壁,再用砖石或是湿泥混着秸秆补全了墙体。不过那些不是给人住的屋舍,而是马厩。在此时的军中,战马永远都比人更金贵,吃得更多,得到的待遇也更好。
至于百姓,则绝大部分都安排在忻口寨左近的村庄里,同样是草草修补了一下被辽人毁坏的屋舍然后住进去,反正原本的居民也没剩几个了,并没有什么人出来反对
当然,还少不了加强了卫生防疫方面的布置,并且制置使司还组织大量人力重新打井,以替代被辽人和当地百姓自己毁坏了的水源,否则以现在的季节气候,引发大规模的疾疫不可避免。
返回行辕的路上,韩冈吩咐着分管庶务的章楶,“质夫,就按之前的计议,加快将忻口寨附近的百姓送往秀容、定襄二县。原本州中属于官产的田地,以及确定户绝的田地都分配给这些百姓。补种的时间不剩多久,时不我待,再迟一点,今年就是什么收获都没有了。”
“下官明白。”章楶拱了拱手,很是郑重的应承道。
时已三月,虽然还不知现在才匆匆下种补种还能收获多少,但不去做就肯定没有收获。
有些事情处在韩冈现在的位置上是没有权力插手的,比如河东各地田地的补种,兵灾之后,今明两年必是荒年,可他从职权上看只能移文地方州府加以督促。不过职权范围是一回事,话语权则是另外一回事,要不然那些出外的元老对朝政的影响力就不会那么大了。有些话,韩冈只要写在私信上,或是让幕僚传一句话,很快就会得到地方上的遵从。
“不过忻州除了秀容一城之外,城镇乡村皆沦于贼手多日,盗贼纷起,往定襄去,五台山深处多有盗匪深藏其中。”黄裳提醒道,“他们畏惧官军和枢密虎威,可是一旦安排了代州百姓屯垦,肯定会遭受这些贼子的劫掠。”
“忻州的事让贺子房放手去做。至于太原,有王.克臣在,他会卖力气的。之前我在太原已经下过令了,现在在忻州就再重复一遍。昭告忻、代二州,对于劫掠地方的盗贼,朝廷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官军的作用是保境安民,但辽军为重,所以剿匪事宜,韩冈还是交给了当地州县。辽军入寇的破坏性虽大,但时间毕竟不长,比如太原、忻州,虽被辽人洗劫过,可还没有来得及掀起大规模的民乱,韩冈就率着官军赶到了。
秩序被破坏的短短时间,还来不及让更多的良民转职成盗贼。那点数量,的确交给地方处理就足够了,总比韩冈自己选人去处置要好。之前韩冈遣人去处理忻口寨近处的盗匪,派去几个人用上的手段很有些地方值得商榷。
之前韩冈手下对被俘盗匪的处理办法,很是粗糙而充满暴力。在忻州以及被控制的代州地界,但凡盗贼被捉到之后,全就直接杀了,而且是吊在路边上,供人游观。这让韩冈很是不喜,不为别的,他的手下竟然连防备疾疫都不去考虑,未免太不像话了。
折可适此时正骑在马上,左右顾盼。跟随折克行一同南下的他,很快就被道路两边的风景吸引了目光。
就在官道左右,竖了两排高高的杆子,杆子的顶端都挂着一具具尸首。尸首旁边还插了牌子,上面写了姓名、罪名和处决时间。字虽不算很大,可以折可适的眼力,在路中也能看清楚笔画简单的日期,全都是这几天处决的。
‘应该都是盗贼吧。’折可适想着。战乱后的州县会变成什么样的情形,不用多想都能预测得到。
不过折可适曾经担任过韩冈的幕僚,总觉得这样做并不像是韩冈的风格。
这些尸体吊在路边应该有个几日辰光了,已经完全变了形,看不出本来的模样。此时惊蛰早过,尸体周边的半空中,一团团苍蝇飞来飞去,再过些日子就可以看见在腐烂的尸身上爬上爬下的蛆虫了。
只是再往前走,却发现有一队人正在收拾这些尸首。
“怎么收拾了?”折可适心中好奇,遣了亲兵纵马过去询问。一般情况,这些为了震慑宵小而特意展示在公共场合的尸骸,至少得放上几个月烂得只剩骨头后再收拾。
“给相公看到了。”知道这一队人马来历不凡,被派出来干苦力活的队正如实相告,“枢密相公说这是嫌春天病少。又说处决了的强贼,把首级处置一下挂上去就行了,身子直接烧了了事!”
‘闲的没事干了,挂什么路灯!’
这才是韩冈的原话。此时当然没有路灯一说,不过用路边的灯笼来理解也同样合适。经过韩冈这么一训,犯下的浑事自是要尽快改正,只是正好给折克行和折可适一行看到了。
折可适听了回报,立刻上前去通报折克行。
这种无意义的残暴,果然是韩冈不会做的。之前不论是在交趾还是在胜州,韩冈行事更加冷酷,但绝不是那种认为只要展示自己的残暴,就能吓阻敌人的庸人。
折克行也稍稍松了口气,道路两边的展示品并不是因为韩冈心中急躁,而将不能速攻代州的火气撒在这些撞到刀斧前的盗贼身上,而是下属的自把自为而已。
能保持冷静,可见韩冈也不会针对折家做什么布置。
“末将折克行,拜见枢密!”
甫进入忻口寨,折克行便下了马,一路随着被派来的奴仆,前往韩冈的行辕。见到韩冈后,他立刻抢先行礼。
韩冈立刻还礼,“观察多礼了。”
文臣看待武将,从来都是居高临下的态度。但韩冈对折家的未来至关重要,所以折克行不愿意惹起任何无谓的不快,但韩冈的态度确实是一如传闻。
战事之要,在兵、在粮、在饷,但最关键的,还是士兵对主帅的信任度。当这些都充裕的时候,士气自然而然也就有了。
韩冈这一边一样都不缺——粮草过后还有些问题,但眼下还算充裕——有他坐镇在此,忻口寨便稳如泰山。
所以折克行才拿着这一点当做开场白:“不知枢密这里近况如何?”
“情况不太好。”韩冈摇摇头,“辽贼的远探拦子马越来越近,这两天派出去的斥候的很多,但回来的不到七成。”
“据探马回报,与他们交手的辽军战马的情况也一下好了不少。”黄裳在旁插话,“不知是将养的好,还是从西京道又来了援兵。”
“也有可能是河北的。”韩冈笑着补充。
“怎么可能是河北呢?!耶律乙辛不是正跟郭枢密相持不下吗?”折克行奔波劳累,此时脑中只是一团浆糊,没有多想,话便脱口而出。
黄裳摇头:“都打到这个份上了,战线上不可能再有什么突破。而代州这里,只要以重兵稳住局面,至少还能保住现在的收获。”
在突破不了河北防线的情况下,辽军的重点很可能就会放在稳守住当下战果上。耶律乙辛在易州城下击败了李信,这使得他重新获取了在河北的主动权以外,也完全可以腾出手来,派遣一部分精锐来河东。这是韩冈和他的幕僚们共同的认识。
而从忻口寨往代州去,是一片地域面积并不算狭小的盆地。对于契丹骑兵来说,这一片盆地虽然还是狭小了一点,但远比身在山谷中更有回旋的余地。
“尽管这一路来我费尽心力,只要一日不拿下代州,这个结果也只是不合格。”
“但枢密既然得了人,代州城想必很快就能夺回来。”
存人失地,人地皆得,存地失人,人地皆失。这话的确是韩冈派人传给折克行的。
“还差得远。自战事开始,河东这里完全没有像模像样的打过一仗,就是太谷县,也只占了辽军远道而来的便宜。我想没有人会当真以为北虏退守代州是因为惨败之后失去了信心。”
入寇河东的辽军虽然久战疲惫,战马死亡也不在少数,但兵力并没有损失太多。之前的太谷之战,斩首数对于这一场连接数千里、两大世界性顶级强国之间的全面战争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
再加上从西京道调来的援军,以及从河北赶来的援兵,韩冈将要面对的敌人,很有可能是之前的两倍以上。
而且代州这个战果,是与大宋谈判的最后底牌。没了代州,耶律乙辛就连最基本的交换条件都没有了。在尚父殿下的严令下,萧十三拼尽了性命都要保住代州不失。
“辽军很有可能并不想与官军决一死战,而是保住目前的收获。”
忻口寨所在的山口,东西皆山,北面是代州,南面是忻州。山口宽度十七里,
不过为了忻口寨的安稳,以及与神武县的交通不至于中断,,韩冈已经派了前锋去崞县今原平市北驻扎。从崞县再往东北去代州,辽人拦子马的数量便越来越多。
韩冈和折克行完全可以确信,一旦他们开始向代州城进发,就会立刻招来辽军的疯狂打击。那样的情况下,如果没有足够的兵力,甚至连保住补给线都不可能。
但如果不去进攻,最后耶律乙辛必将如愿以偿。
“可是朝廷那边……”
“不用担心。”
韩冈抿了一口茶,浑不在意。在京城,有的是人帮他说话。
“我们要做的,只是怎么打好收复代州的这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