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文彦博,精明厉害,老谋深算,作为朝中硕果仅存的旧党大佬,在偏心的皇帝面前,依然与王安石斗得风生水起。尽管最后还是饮恨败走,但他那个油盐不进、如茅坑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的脾气,没少给新党扯后腿。
十年前的文彦博,已退居洛阳,绝不服输的性子让他自组耆英会、同甲会,将西京中的老臣聚于一堂,掀起好大一片声势,扛起了反变法的大旗。王安石其时已退,宰臣软弱不敢任事,致使多少朝臣心目之中,西京几乎能与东京分庭抗礼。
今日的文彦博,脾气还是硬得像块石头,也依然有着想要操控天下的雄心壮志,但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看着文彦博若有所思的表情,就知道这位老相公又在想着怎么找麻烦了。只是章惇也只是轻蔑的付之一笑,俗语道人走茶凉,二十年没热过的馊茶,早就冷得个跟冰一样。二十年的老灶,谁人还会去烧?
“盐政的事,差不多就这些了。细务之前也在议政会议上商议定了,整件事就交给伯通来主持。伯通……此事还是靠你多劳心了。”
“子厚相公放心。”熊本点点头,闷声闷气的应道。
‘果然不是三司了。’文彦博想。
&章惇的话是轻巧,政事堂的手也是下得够快,太后养病才几日,政事堂就把盐政从三司手中彻彻底底夺过去了。
所谓三司,是指盐铁、户部、度支三司。由一个三司使主持,三位副使各管本司事务。
盐铁顾名思义,管的是盐和铁,此二事为朝廷专营,是国计的大头。户部管户籍和两税。而度支,管的自是朝廷的用度支出。
除此之外,酒水专营,商税征收,茶叶专榷,矿山开采,乃至兵器制造,早年都归于三司管辖。
三司二十一案,这二十一个衙门,几乎将方方面面与钱粮有关的事务,都纳入了掌控之中,也就是朝廷几乎所有支出与收入的事务都归三司除去天子的内库但三司对天家内库,也有着一定的监察之权。
这本是天子为分宰相之权所设的职位,隐有计相之谓。但随着宰相权柄日渐扩张,三司使在朝廷上的影响力也逐渐降低。
胄案撤消了,改成了军器监。铁案原有铸币权废除,归了新设的铸币局。酒案也裁撤了,自此允许天下自由酿酒贩卖。修造案原本是掌管所有与营造建设有关的账簿、库房,现在则转入政事堂辖下。
如今连门面上的盐务也被政事堂给占了,三司接下来还有多少东西能剩下?
什么时候三司变两司,两司变一司,一司……直接就这么死了,没了,真是一点也不会让文彦博惊讶。
此是倒行逆施!
一桩桩权柄给政事堂收入囊中,执掌天下,近乎天子之威,试问韩冈、章惇到时候,会不会信守诺言?
胸中的喜悦和期待,让文彦博差点就漏听了章惇的话,“潞公在盐事买卖上有什么想法,过几日可去找伯通。”
“盐事买卖?”
文彦博眨了几下眼睛才反应过来,这是要让自己当盐商?这是要用钱来收买自己?!这未免太小看他文彦博了!!
文彦博的一双眉毛越竖越高,但转眼间,又平复下来,如果政事堂只得这等手段,他欢迎还来不及,“不知是怎么一个章程?”
章惇没说话,看了熊本一眼。熊本转看韩冈,韩冈平平静静回了他一眼,眼神中实在看不出他的反应。
“其实也是没办法。”熊本说道,“朝廷正税杂赋,其实不多,多的是那些贪墨之辈借朝廷之名盘剥百姓。从百姓身上收上十文,能有两文三文送入库中都算多了。朝廷减税的好处,也难得落到百姓身上,多有无法无天之辈,照常征收,将之纳入自家腰囊。这一回朝廷欲施德政,难道只下一道敇令,各地州县就当真能够低价卖盐了?即使能,那些盐也会给大户买去,过几日掺了沙土石子,缺斤少两的卖给百姓。”
“官盐的名声就是给他们败坏的。”张璪忍不住哼了一声,他做过转运使,又议论过盐法,对盐事情弊了如指掌,“官盐从盐场里出来时,岂是那些私盐可比?可那一般运盐卖盐的硕鼠,偷一点掺一点,把官盐糟蹋得尽是石子沙砾。弄得百姓都不愿买。官府为了盐课,就得强逼着百姓购买。百姓怨望由此皆归朝廷,好处则让他们享受到了。”
“这一回,朝廷若匆匆忙忙施行德政,好处怕还是给那一帮人给占了。难道要朝廷派出察访使去一一督促?那也太麻烦了。”韩冈笑着说,“所以政事堂就决定在十九盐场,六盐池,三盐监开仓卖盐,海里池里井里,卤水无穷无尽,盐要多少有多少。只要拿钱来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五文钱一斤,想买多少就卖多少,只要自己能运走。”
沈括也道:“盐场盐池如今皆用晒盐法,不须柴草,又省人工,成本极低,五文一斤亦是大赚。蜀地井盐,多用地中燃气,亦无须柴草,依然价廉,需七文一斤。私盐可自此而绝。”
“是大兴才对。”章惇笑道,“从今而后,天下只禁制盐,不禁贩盐。天下官宦门第,富贵人家,皆可为盐商。想要自晒盐,成本还要高过官府的卖价。无利可图,自不会有人干犯国法。”
文彦博敛容听着,问道:“不知诸公可会经营盐货?”
“自然不能。”韩冈摇头,“此法是我等所拟,自是不当参与。否则世人如何看待我等。”
厚颜无耻,瓜分朝廷盐课,还想落个好名声。本人当然不行,可还能让亲友去做,其他盐商谁敢跟他们争?
文彦博脸上闪过的鄙夷之色。让在列的宰辅们发觉,这位老国公还是老一套的思维。
文彦博这个只比僵尸多一口气的老家伙,还是用过去的眼光来看待官员经营家业。他根本就不清楚,过去那种常见的粗糙手法,如今早就不时兴了。
控制交通,才是掌握了商贸的命脉。
章家有着天下最大的海商船队,近海运输占了两成。韩家在关中陇西的支线铁路中都有涉足,更在章家之上。章韩两家不会直接经营盐业,但在其中得到的收益,绝不会比直接经营少到哪里去。
而在列宰辅,也都很清楚怎么才能从中赚到最大一份,同时还不引起外界的议论。
“不过这样一来,用官船官车运私盐的事,可就会越来越多。”
文彦博收敛了自己的心情,然后随便挑了个毛病问出来。他现在是反对者的身份,不做出点适当的反应,肯定会被这些个奸猾的贼子觑破内情。
苏轼曾经被弹劾说以官船运私盐,不论此事真伪如何,但官船私用这种现象直至立国定鼎一百多年后的现在,一切仍未改变。
“两害相当取其轻,潞公老于任事,当知这世上就没有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韩冈就如文彦博所料,依然是振振有词,“如果有一点坏处就不能做,那吃饭喝水都不要做了。潞公可还知道?一次喝水过多,也是会中毒的。尤其是吃盐少,喝水又多的农夫,苦力,很容易伤了肾,突发水中毒。”
文彦博呵呵笑道,“说起医道,谁也比不上你韩玉昆。老夫也无话可说。相公既有成算,这件事老夫也不问了。至于经营盐货,文家耕读传家,倒是找不出可用的人才。诸位有心,但还是算了。”他洒然摊开手,“敇令是要跟着天子大婚一起发吗?”
怎么会去凑天子大婚的热闹?要是被人说成是天子的德政,那可不是亏大了吗?
苏颂道:“此议预定将在三个月后以议政会议的名义公诸天下,榜于各地。”
文彦博的笑容中充满了讽刺,“诸公仁德爱民之心,想必也会传于天下了。”
“冈以为治国之要,一曰仁,二曰教化,三曰威。以仁心治民,承夫子之道,有教无类,教化元元。实在有不肯顺服之辈,方以威怖之。”韩冈笑了笑,“如今改易盐法,仁德于民,教化于官,若有怙恶不悛、扔欲以盐事盘剥百姓之辈,更可以国法威怖之,可谓一石三鸟的好事。”
“原来如此。想不到相公心意如此之深。”
“不过也是知易行难,如今还是得以利诱致。”韩冈像是没听出讽刺,拉家常一般的说话,“潞公可知,陇西田地买卖有之,但强夺人田土之事则无。”
“哦?……”文彦博长长拖了一声,“难道陇右蛮荒之所,会比中原、江南文风昌盛之地更知礼数?如过当真,那可真要感谢韩相公你教化之功了。”
韩冈摇头,“倒不是韩冈自夸西人更知仁爱,而是西北人贵地贱,比起地皮来,能种地的佃农、有手艺的工人远比中原稀少。在中原,只要有田地,不愁人来种。但西北之地,就是有百顷良田,主家若不能善待佃户,别想招揽人手来种地。”
对于在场的宰辅们来说,韩冈的话只能信一半,他们也不是没有其他信息来源,有的还去过陇西,那边的确是地多人少,可也没有达到韩冈所说的百顷良田,无人耕种的地步。不过这番道理却是没差的,事实也没错,只是不去租种的佃农不是去开辟自己的土地,而是到工厂里面做工去了
尽管谁都知道,富贵之门,粮满仓,肉满房,而贫户无立锥之地,无隔夜之粮,是致乱之源。但没有多少士大夫能忍得住扩大自家田产的。
想让官宦富贵人家不行兼并之事,那几乎是让狼不吃肉,让狗不吃屎,根本就做不到。
何况有人因各种突发之事卖地卖房,都是很正常的,富贵人家将房地买下来,更算是对人的帮助了。用合法的手段一点点的扩大自家的产业,祖孙几代克勤克俭,置办下好大一份家业,有几人能蒙着良心判他们有罪?
但对于韩冈想要说什么,在场的宰辅们都清楚。
“自古而今,有识之士皆知兼并大害于国,但过去朝廷抑兼并,摧抑豪强,却不免有碍士大夫。故而方田法、青苗法惹起异论一时最众,家岳与诸多旧友反目,朝堂也从此陷入动荡十余载。”
方田是清丈土地,让富户难以避税,更难将税赋转嫁到贫户身上,青苗贷则是断去了富户兼并土地最有效的一个手段。
“所以在韩冈看来,如果能给天下官宦富户兼并的对象更多一条去路,不用去直接阻止兼并,就已经是一桩租佃双方,还有朝廷,多方共赢的方法。”
文彦博嘴角抽了一下,“实边?”
“正是实边,这些年开疆拓土,不是为了皇帝脸上好看,而是实实在在为了大宋的千秋万代。”
文彦博板起了脸,当年反对对河湟用兵最卖力的就是时任枢密使的他。
文彦博沉默了下去,韩冈也没打算再多废话,手交叠放在桌上,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口气,“看来潞公不想再聊了。不过也好,正事说了,闲话也说了,该说说潞公你的事了。”
苏颂站了起来,将身前桌上的卷宗稍稍收拾,亲自捧了起来,“既如此,玉昆这里就交给你了。”
紧跟着苏颂,在文彦博掩不住惊讶的眼神中,两府宰执纷纷散去,只有章惇多瞥了一眼。须臾之后,厅中就只剩下韩冈和文彦博。
文彦博看看厅外,又看看韩冈,终于忍不住,“就老夫跟玉昆你谈吗?”
韩冈低头用茶盏盖撇着茶叶,“铁路,是沈存中负责。盐政,是熊伯通负责。皇帝婚事,苏平章担个名。两府之中,各人有各人的一滩事,而潞公你,是归我管。”